我在山大十多年——从一个懵懂无知的新生,到如今博士毕业、在山大做博士后——勉勉强强,也可自称在山大任教了。十多年的光阴倏忽而逝,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总说,我在山大的这些年,是山居岁月。
为什么称它是山居岁月呢?一则,这是居住在山东大学中的岁月,当然算得上是“山居”;二则,我读书这些年,终日躲在书架林立的图书馆中,犹如隐居的山中客,不问前程、不知世事,只一心修炼那世人不知的心法学问,隐居即如山居;三则,学如海、书如山,我是终日居住在书山上的。当然,我的书山不远,不在大海上,不在烟涛微茫间,它踏实可靠,就坐落在山东大学的几座图书馆中。
我最常去的是中心校区的文理图书馆和蒋震图书馆,我最常读的是文学类的书籍,也就是图书馆分类下I字头的那些。这些年来,去图书馆的路极熟了,图书馆内各类书籍摆放的位置亦是极熟了。假如我无心在图书馆中闲逛漫游,而一心只想奔赴我要的那本书时,我就快速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文理馆三楼,眼睛的余光瞥见花岗岩的老式地砖在脚下迅速向后退去。我像个勇士般闯过那扇书库的门,向左,向左,再向左——钢制的狭窄楼梯不能使我减速,一排排书架向我投来的目光是欣慰还是谴责?顾不上多想了——陶潜、李白、苏东坡、黑塞、卡夫卡、乔伊斯,一个个文学史上灿若恒星般的伟大名字,我毫不费力地便进入他们回旋的轨道。
又或者,彼时还年轻的、还无知的、还以为有无数光阴可以浪费的我,在漫不经心中,在漫无目的中,在图书馆中,游荡。我从那幽暗的、狭窄的水泥楼梯爬上夹层里的辅助书库——我至今弄不明白文理馆到底一共有几层楼,它如同一座巨大的知识的迷宫与城堡,楼梯似乎常常移动位置,楼梯与楼层之间似乎是用魔法连接的。辅助书库里尽是些古老的书,1965年版的,1983年版的,积年的旧书聚集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味道,或许是霉味吧,我想。可是这味道却并不难闻,甚至带着些许岁月的沉香。假如岁月有香气,那一定是老图书馆的味道。
每次走在这通向辅助书库的昏暗楼梯上,无数纷繁的意象就涌入我的脑海。我总觉得,每晚闭馆以后,书籍中潜藏的精灵妖怪就会从它们栖身的纸页中跑出,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里集会狂欢。它们发出快乐的叫喊,大声嘲弄着当天见过的一个打瞌睡的学生。甚而,也许白天时就有一两个调皮的书之精灵忍不住溜走,就躲在楼梯转角处的阴影里,暗暗地注视着我,它们窃窃私语:“你瞧,那个傻呆呆的家伙,她又来了!”
图书馆不仅仅是人类智识的储藏室,更是将短暂的微小的个体与永恒的宏大的智慧相关联的神殿。一年又一年,我就在山大图书馆中或狭长或宽大的玻璃窗前独坐,对着眼前的书本,虽不窥园,亦能感受到窗外的四季变换。初春时,文理馆前的海棠遮天蔽日,窗户大开着,春日的熏风在书页间游荡,哲学与理性,文明与伟大,在此刻俱染上暖融的气息。夏末时,校园里常常割草坪,刚割过的草坪的味道最为清新,偶尔休息时,从蒋震图书馆六楼的图书室向外望去,一派盛夏的蓊郁盎然。而到了深秋,我就靠在那些高大的书架间席地而坐,黄昏时分,当天光黯淡、路灯骤点,我蓦然抬起头看向窗外,第一片黄叶翩然降下,生命的沉静安然,就在此刻。
我记得有一次,大概是我读博士的第一年,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从食堂吃完晚饭后,就往蒋震图书馆的方向走,转过高大的知新楼的瞬间,蒋震图书馆那一排排明亮的窗闯入眼帘,我知道,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知道,这就是我属于和属于我的地方,那一瞬间我的心平静而安宁,像漂泊无依的灵魂,终于归隐了家园。
山中岁月迟,家园常隐山中。
文章发表于2022年12月7日《山东大学报》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