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门前是一条长长的柏油路,两边凤凰树夹阴。夏天,远远望去,凤凰树那硕大、火红的花朵,如同燃烧的火炬,甚是壮观。在小学六年级以前,我从未觉得凤凰花有什么美感——直到她的出现。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棵凤凰树下,作为值日生的我正心不在焉地扬着手里的扫帚,将地上的落花扫将出去。在我眼里,这些零落的凤凰花总还有过笑傲枝头、光彩照人的时刻,而我过去十一年的生命印象里,全是吃不饱的早晨、做不完的农活以及不合身的衣服。
我的目光顺着那朵凤凰花滚动的轨迹移动,最后定格在一只捡起它的手上。我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皮看向那个人,惊讶地发现她正笑盈盈地看着我,并且冲我点了一下头。我本能地回了一个笑容,心湖像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当天,我就在开学典礼上看到她,校长宣布,她接替怀孕休假的语文老师,教我们六年级三班的语文,并兼任班主任。教师席上的她,还是笑得那样温婉,也许是我一直看着她引起了她的注意,我发现她又一次对上我的目光,并又笑着冲我点了一下头。我忽然有些慌乱不安,躲开她的目光,但又有些与她心照不宣的快乐。
陈老师和学校里的其他老师很不一样。我喜欢她在课后给我们讲《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讲《绿山墙的安妮》里的安妮,讲《边城》里的翠翠,讲《童年》里的阿廖沙。有时讲到动情处,她重重地长叹一声,美丽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良久,才开口说:“你们正处于人生中最好的读书时光,人可食无肉,不可居无书,阅读是平凡世界中通向诗意人生的捷径。”我听得懵懵懂懂,却如痴如醉。从她身上,我第一次模糊地察觉到什么是美,并由此生出自惭形秽。我很喜欢她,但觉得她不会喜欢我,我的指甲嵌满了挖地瓜的泥垢,我的衣服总是污渍斑斑……有一回的课间活动,我贪玩去爬双杠,结果一脚踩空,重重地跌坐在沙地上,同学马上跑去报告陈老师。当看到她着急地向我跑来时,我内心竟涌现出一种被关注的幸福。她蹲下来,急切地问我怎么啦?见我不吭声,她竟捧起我的脚看伤口。羞赧于脚上沾着的干泥巴,我坚决地推开她的手,眼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我原本以为,她是嫌弃我的……第一次作文课,我在文章里写下了坎坷的成长经历,倾诉了对《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的崇拜,以及像他一样走向广阔世界的强烈渴望。
我终于等来了那一节作文评讲课,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陈老师捧着一摞作文纸走进教室,她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她说:
“这次作文全班都写得不错,而且有些文章还出乎我意料的好。”我的心跳得飞快。
“其中,我想和大家分享小青的文章。”
人生第一次,我感受到同学投来的羡慕眼光。我把头埋得很低,听着陈老师用抑扬顿挫的普通话读我的文章,真希望时间它再慢一点,好让我一直停留在这梦中才见到过的场景。
读完,我听到了陈老师带头的掌声,她赞许地说:“从小青的文章里,我看到了一个别样的励志故事,这份励志,不是逆境后的功成名就,也不是获得极大的物质满足,而是在艰难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这份励志,它是一种坚守,它是一种信念,它是一个梦想,它更是一份责任!”
发下来的作文里,我在结尾处写的“人生如一杯茶,不能苦一辈子,但要苦一阵子”被画了红线,旁边批注着评语:“我期待你的未来。”还有那个鲜红的96分!我忍不住湿润了眼睛。
放学后,陈老师把我留下来,递给我一本砖头般厚的书,那是《平凡的世界》。我和她并肩走在洒满落日余晖的校道上,她和我分享她的求学经历,她说《平凡的世界》是中学时代对她影响最大的书。沉默了一会儿,她把纤细的右手沉甸甸地按在我瘦弱的肩膀上,又满含期许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文笔很好,内心世界丰富,要努力去争取更好的初中,这样你将来的生活会更符合你对未来的期许。希望半年后你能像孙少平一样,走向‘黄原城’!”
陈老师送我到凤凰道的拐弯处,恰好也是在我第一次看到她的那棵凤凰树下。我走出去几步,不禁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她仍站在那棵凤凰树下微笑地看着我。她的红裙和身后开得火红、热烈的凤凰花融为一体,我的心里也像是燃起了熊熊大火,将过去滋长的阴暗、戾气的杂草燃烧殆尽。播下的那颗名为“阅读”的种子,从书本中汲取养料,生根发芽。
那一年,我成为我们小学第一个考上市重点中学的学生。此后十多年间,我从市重点中学到省重点高中,再到千里之外的城市去读大学,以母校为原点,我行走的半径越来越长。但不管路程有多远,时间有多长,每年暑假我都会回母校看望陈老师,和她分享求学的跌跌撞撞、生活的喜怒哀乐。其实,还有很多像陈老师一样的老师,她们用自己的青春、爱心和耐心,唤醒了许许多多沉睡的幼小心灵。
如今,生活还常常给我出难题,贫穷总是让我很窘迫;但,谢谢您,陈老师,因为您,我也终于可以在这花雨笼罩下的红殷殷中快意地欣赏夏天的美,期待并相信属于自己的夏天终将盛装降临。
文章发表于2023年9月27日《山东大学报》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