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干燥的空气最近让李提摩太颇为不适,在芝罘居住了将近五年的他已经习惯了沿海地区潮湿的气候,来到深处山东半岛腹地的青州府未满一周,两地气候的差异使他时常感到口干舌燥、食欲不佳。当地人告诉他,这就是北方常见的上火症状。服用了几方苦涩的传统中药之后,李提摩太才逐渐康复,开始了自己在这个古国东方一角的传道之路。
一
李提摩太出生在威尔士一个农场里,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场宗教复兴运动中,十四岁的李提摩太向基督表白了自己的信仰,并在家乡附近的一条河中接受了洗礼。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刚过弱冠之年的他来到当地的一所学校就任校长,在学校里每个礼拜的圣经课都会由他亲自教授,或许是天生的训谕天赋使然,听过这门课的绝大多数人都加入了当地的教派。尽管李提摩太在当地获得了良好的口碑但他的校长生涯并不长久。1865年他来到哈佛孚德神学院,在神学院的学习过程中,李提摩太接受了系统的神学教育,拓展出更为广阔的视野。在毕业前夕,大英浸礼会下属的中国内地会传教士魁丽斯夫人的一场演讲感染了李提摩太,深入中国腹地、吃穿皆从当地风俗、面对大洋彼岸肤色文化完全不同的人群、冒着生命危险传播福音,这种极具英雄主义的自我牺牲精神让李提摩太深受触动。随后他向大英浸礼会提交了申请,他认为,将一个亚洲文明程度最高的民族转化信仰后,可以形成一种扩散效应,让更多未开化的民族感知福音。而为了这个目的,冒再大的风险也在所不惜。1869年春天,一艘汽轮从利物浦港口出发,经过近3个月的远洋航行,将这位远道而来的布道者送来中国。
李提摩太到达中国的第一站是芝罘,第一次踏上大洋彼岸的这片土地,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兴奋,五位同仁在港口热情地接待了他,这几位牧师所带给这片土地的不仅仅是上帝的福音,还带来了人们所前所未见的科学技术。然而,这座城市却未能留住李提摩太。就在他来到中国不久,天津发生了一起对外国人的杀戮惨案,法国领事夫妇以及二十一位修女被残忍地杀害,每个商埠口岸一时间人心惶惶,李提摩太也在此时离开了芝罘。辗转过满洲多个城市之后,李提摩太曾尝试回到烟台宁海定居,然而民众们日渐高涨的排外情绪使他不得不遵从主的教言:“如果在一个地方有人迫害你,就躲开他们,到另一个地方去。”在游历完济南之后,回到烟台的李提摩太注意到了二百多英里外的青州府。
二
李提摩太在日记中这样形容中国的道路:“中国的道路是最不寻常的。”两百英里的漫长路途中,结伴同行的只有三驾马车,时值隆冬季节,蓬松的浮雪下泥地被雪水侵入,冻得滑硬难行。随后的一场暴风雪将大地上的一切刮净,昏天暗地,不辨东西。大风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强劲有力地冲击着车棚,李提摩太从马车中探出头,透过灰蒙蒙的风雪,在远方的地平线依稀判断出一团轮廓,那正是城门,靠近之后,三个朱红大字映入李提摩太眼帘:青州府。
对于拥有着超过一般城市两倍大的面积、山东最坚固城墙的青州府,李提摩太无疑是十分满意的。李提摩太下榻的旅馆里,时常有好奇而大胆的市民前来拜访,大多数人穿过半个城只为来看看这个金发白面的洋人。李提摩太尽管感到困扰,但还是尽其所能礼貌地接待他们,毕竟和天津与宁海的遭遇相比,这里朴实平静的风俗和近乎于天真的市民们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亲切感。
三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这在李提摩太的居所是不常见的。因为前来这里的人们大多不愿敲开这位洋大人的门,而是常常习惯于推开一条狭窄的门缝,或是围集在张开的门前,惊奇地指指点点、掩嘴絮语,李提摩太只好起身出门迎接这群好奇的人们,秋雨过后,他还向人们发放治疗热病的奎宁药丸和祛除霍乱的樟脑油。打开门后,李提摩太面前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高瘦男子,虽然穿一身便服,但也看得出与平日的来客有所不同。他就是当时青州府的司库,全城所征的粮草税款都经其手。
这位司库虽然在府志上已经难觅其名姓,仅存寥寥数行的描述只能在李提摩太的日记中才能找到,但他在日后不仅为李提摩太在青州的传道之路上发挥了巨大的力量,同时还为基督教在这座古城的传播发扬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两人对坐在李提摩太的桌前,司库的坦诚让李提摩太感到很是惊奇。
他直言自己鸦片成瘾严重,至今没有儿子,这在传统的中国人眼中是非常严重的家族问题,他希望可以在这里找到戒除鸦片的方法。李提摩太看着这个眼神纯净的司徒,从他浓重的口音中明白了他的意思,并告诉他可以通过逐步减少吸食量的方法来戒除。司徒想了一会,带着恳切惭愧的语气询问李提摩太,能否让他每天都到这里来,远离他的烟友,并一再强调绝对不会打扰李提摩太的研究工作。李提摩太欣然答应,能够结交一个在当地有影响力的中国朋友,无疑是为传教之路打开了一扇大门。
此后的一个月里,每天上午司库都会来到这个房间,取出自己长长的烟杆,李提摩太也会放下自己手中的工作,仔细地看着他熟练地点起烟杆,然后慢慢沉浸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享受半晌过后,司库按照李提摩太规定的定额,熄掉烟火。
司库很是健谈,对待西洋科技有着比其他传统国人更加开明的态度和更为深厚的兴趣。在国门初开之际,对于远离沿海商埠的内陆人来说,西方的诸多技术、概念和仪器都是前所未见、难以想象的,在短时间内能够接受工业革命带来的观念冲击,并且以一颗热情的渴求之心去探索这些科技的奥秘,司徒的表现让李提摩太也感到十分惊喜。这天,李提摩太为前来求药的病人们发放完奎宁和樟脑油之后,司库笑着对他说道,你也应该有自己的房子了,李教士。
四
李提摩太的新居是一所靠近衙门的小四合院,司库为这个远道而来的外国人做了担保,并亲自挑选地址。四合院坐北朝南,园中摆满了房主人侍弄的花花草草,正屋的后面还有一块大约半亩、栽满桑树的果园。李提摩太住在靠北的三间主屋里,比起旅馆的简陋与不便,这里对李提摩太来说无异乎世外桃源。房主如同一个园丁,每日都会准时来照顾这里的花草盆景,当李提摩太要为他的劳动付费时,他却摆摆手憨厚地笑了。李提摩太这才意识到,侍弄花草原来也可以当做一种消遣。
值得一提的是,李提摩太在日记中花了不少篇幅用以描写自己在青州的三餐。早饭往往是小米粥搭配薄如纸张的小米煎饼,然而吃煎饼时却总要抹上外国黄油。午饭是从沿街叫卖的小贩那买来的粽子,李提摩太对这种用宽大树叶包着的饭团很有好感。晚饭则会去饭店,青州作为一个较大的回族聚集区,干净整洁的清真饭店是李提摩太的首选。最后他还不忘强调青州府物价的低廉,十几个便士就能享受鲜美的牛羊肉,这在他遥远的家乡是无法想象的。
定居新家后的李提摩太摆脱了众多琐事的烦扰,开始了系统的学术研究和传教工作。青州城内有两座规模宏伟的清真寺,李提摩太时常在晚间散步时路过其中一座,这座清真寺建筑颇具特色,与人们平日印象中的圆顶尖塔建筑风格迥然不同,青灰色的石砖垒砌而成的墙壁摸上去充满厚实感,红色的房檐青黑的屋顶与传统的中国古式建筑别无二致。然而在寺内的每一扇墙壁上几乎都可见到伊斯兰经文,头顶白帽、颔蓄长须的师傅们总是颇为忙碌,遇到对待前来求助的信徒又往往尽自己的能力耐心解答。每天傍晚,绵韵悠长的阿拉伯语祷文常常随风飘入李提摩太的住所,在花木丛生的院落里,李提摩太常常听着祷文目送夕阳西下。